第20章 方县张安好鬼神（第1页）

为官一任，必是他乡，所以古来官员凡是离任，必有百姓送万民伞，树德政牌，乡绅公饯行旌，百姓十里三停，此谓佳话也。

奈何七代干戈不休，天下焦土纷纷，似赵康，张安这样的官吏，家乡遭了兵燹，死了全家，于是投身军伍之中，天下太平后，得幸做一地父母官，离任后又让他到哪里去，只得委身乡土，也省却了百姓许多无用之功，违心之语，只是日后这官死了，葬在此处，空占半亩田垄，荼毒无辜土木，亦为万古遗憾。

刘雄等一众强人堂皇进出赵老爷宅院，穷寻大索，穿屋闯舍，渎慢闺阁，合县中都传遍了，那五六百人中多是猥琐淫亵的捣子，得有如此奇遇，无不满口滔滔，逢得旧时狐朋，新交狗友，绘声绘色，直言某屋何处，有何妆奁，亵衣何色，肚兜几许，闻者无不神色下流，大垂口涎，神思天外，痴笑连连。因他们声势巨大，合城人都出来瞧看，这些言语传得甚广，竟讹谣为刘雄一伙领着合城乞丐捣子，将赵家女眷都轮番奸宿了，又大掠了金银而去，百姓听了，无不拍手称赞，全呼大快人心，毫无一丝怜悯，令人费解至极。

这流言传到张安家里，仆人慌慌惴惴，武师坐卧不宁，没头苍蝇般合宅游走。一个老翁念念有词，正在占卜算卦，一个老妪哭天嚎地，哀叫不觉，正要寻死觅活，原来是惧怕刘雄一伙奸污了她，这不是别人，正是这张安的老婆云氏，这婆子七十些许年纪，容貌丑陋，面目焦黄，佝背驼腰，齿稀疏，虽然是个蠢蠹，却极是好妒，未曾生养一个，也不容张安纳妾，以至公婆两个古稀之年，唯守着一条老狗度日。

云氏乃是山西人，她娘夜间梦到有毒蛇窜入下体，醒来颇觉异样，过了一阵时日突感呕吐，请郎中看了，方知是怀了喜，她娘一算日子，也没有与丈夫同房，不知是什么人的种，却怪起那梦里的毒蛇来，于是请了一个道士来解，那道士是个江湖骗子，没甚本事，只拿真龙入体的话来诓她银子，她娘也是个蠢蠹，以为自己有个太后的前程，听得振奋处没甚下酒菜，便用身上长得方便之物来助兴，那道士平白做了和尚，真也快活得紧。

不想怀胎十月，瓜熟蒂落，却是个女儿，她娘本来丧气，转念一想，这女儿必定长了个接龙子龙孙的肉囊，长大做个一国之母，她家有个国戚的奔头，亦是美哉，故而特别宠她。

云氏因此从小娇惯，又知自己是个皇后的命格，心肠便歹毒起来，别的男子若是看她，便讹称是要奸她，便是侧身而过不去看她，她也说那男子想要奸她，她家里人又全是泼皮，因此反倒诈了许多金银，乡人恶她，与她起了个诨号，唤作“虚空窟窿”，传为笑谈。

她生得丑陋，心又恶毒，如何能嫁出去，三十五六岁年纪了，依旧茕茕孑立，她家里有钱，若是招赘，倒也方便，可她偏要寻个皇帝夫君，于是这姻缘便蹉跎下来。

且说这张安和云氏的孽缘，怨不得别人，全赖他咎由自取，他自幼没有爹娘兄弟，靠做篾片过活，乃是个四体不勤的懒汉，心气却高，兀大个黑驴，总以麒麟自比，略通蒙学时候，逢人便说自己何时封侯，何日拜相，眼见年纪愈大，连个门吏也没混上，于是见庙烧香，遇神磕头，为表虔诚，这张安前胸纹了三清四极，后背刺了佛祖菩萨，两腿各自山神土地，双臂分别财神月老，连膫子上都涅了一个灶王爷纪念，此般日夜祈祷，只求他娘年轻时候给他爹多戴绿帽，若是与什么王爷将军有过一夕露水，将他寻回去认祖归宗，岂不是他娘天大的功德？

却说云父也是个惧内的软虫，他奉了老婆之名出来寻龙，只是心忖，你是个野鸡，我是个王八，下个混蛋，如何能孵出凤凰来，却是在想屁吃，于是便也不甚上心，只在窑子嫖耍，不期遇到个同道兄弟，这兄弟露出周身雕青来，真如锦体嫡仙一般，谈吐亦是不俗，皆是庙堂捭阖，诸侯合纵之事，他心中大喜，便诓骗说自己有个女儿，美貌如何，风雅几许，情愿不要一分彩礼，再陪份丰厚嫁妆嫁给他。这兄弟向来自负，未想此中蹊跷，只以为自家诚心感动上苍，特让嫦娥临凡来与他做夫妻，便欢喜应了。

这兄弟正是张安，待与云氏洞房花烛时候，已是为时已晚，又脱不得身，便委屈舍了身子，凄惨流泪之际，想起有名的无盐女正是先秦时的一个王后，神思便愉悦起来，又想到黄帝的小老婆唤作什么嫫母的，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丑媳妇，竟燥热的膫子也抖动起来，夜里黑漆漆的，看不清甚模样，只觉得身下躺着一个王母娘娘一般，于是一夜被翻红浪，倒凤颠鸾，不觉东方之渐白，好不快活。

不期新婚燕尔时候，二人情谊正浓，太祖爷征兵伐吴，张安虽有凌云之志，却无缚鸡之力，更兼胆小如鼠，哪里敢起投笔从戎，万里觅封的心思，只是一味藏在闺中躲避。云氏望夫成龙心切，便舍下儿女情长，把夫君名字报在兵册上，大军开拔之际，二人又生离死别了一番，自是不提。

谁想从戎不到三年，张安随着大军尽打了些顺风仗，太祖兵不血刃平了楚东，因他会写两个字，便让他在方县衙门内做个主事，他得了官，不免又把周身神佛拜了个遍，去信吹嘘自己如何了得，了得如何，要让山西的岳丈一家过来享福，哪知老泰山见女婿出息了，兴起多喝了两杯，乐极生悲，如厕时跌了一跤，淹死在茅坑里，岳母去救时，不察被秽气所侵，头重脚轻摔进去，也死在粪坑之中，云氏哭罢送了二老，别了一干姘头相好，便携着细软去寻夫君了。

到了方县，云氏见张安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，不免吵闹一番，又恨他不曾学七代里的枭雄们黄袍加身，朝暮只拿言语激他，他自知理亏，又狠不过这妇人，只得忍气闭声。他是个素来有远志的，如何肯埋没年华，便请匠人在家中塑了诸般神佛，日夜礼拜，金诚所至，他的一颗诚心果然感动了上苍，先是县令时乖，行院里狂嫖脱阳死了，他递补了县丞，后是新县令命蹇，与一干大人在江宁学宫衙会后滥饮，酒后被秽物堵了口鼻一命呜呼，他又递补县令，夫妻两个欣喜若狂，只道是有神仙助力，于是愈虔诚，朝暮礼拜，诅咒上官死了好擢耀自家，连睡觉也抱着个木像入梦。

两人诸般皆好，唯独没有子嗣是个遗憾，眼见步步高升，不日就是个世袭的王侯，若是无人承袭，简直比自己死了还难受，云氏不许张安纳小，只说是他不敬神佛所致，她心里亦是急切，便在两跨之间纹了个送子观音，那玉净瓶口正是个窟窿，此般点睛之笔，鬼斧神工，见者无不称绝。可惜菩萨大慈大悲，不忍见他二人生出个畜生来，并未有所显圣。二人未能体察菩萨苦心，于是遍请相士，广邀僧道，无日不禅，无夜不拜，使尽了手段。先是大拆大建，把家宅格局改了又改，又是大翻大埋，在地下藏铜置铁，挖沟设渠，好不辛苦。又把衙门的风水里外换了，唯独剩个大门朝南未变，好留作收钱使用，除此之外，官府内哪怕是只蚂蚁也阉了，好让阳气聚在张安身上。二人不明堪舆之术，只把大把金银撒出，任由阴阳先生诈钱，只是宦囊愈瘪，肚子不大，甚是苦恼，那先生百般招数使出，腹中再无机巧，恨不得亲自给云氏渡种，好让那满肚膏血变出个娃娃来，殊不知云氏早已寻许多壮汉借过了，只不过她脐下三寸之物是个烂嘴的公鸡，未吃得虫子不说，反沾了许多腥土。

那先生知他是个外来的官儿，便诓说道，是他爹娘的坟没有个好风水，克他不能生育。他爹娘是横死的，尸骨都不知在哪里，如何让他去修，于是他夜里在菩萨前誓与祖宗做了了断，以龙安自称。何以姓龙？乃是他听说龙的儿子最多，他忖道，这龙最是能照，想必是龙腰子是大补的，可惜只听得人说吃龙肝，未有听说吃龙腰子的，何处若有龙腰子售卖，就是千金也要吃他一个。又忖道，这龙和乌龟蛤蟆大母猪都能生养，我的老婆虽然丑陋，比起母猪又是美丽许多，我改姓了龙，何愁子嗣不兴旺！

龙安既然换了祖宗，便大肆修起祖坟风水来。他捉了条大蛇扣在盆下，设案焚香，撒酒烧纸，口中唤爹，朝那盆磕了三个响头，请天地诸佛神仙见证后，又把蛇从盆里拖出打死，念罢祭词，哭了几声，然后用粗布裹了，权作寿衣，放在薄皮棺材里埋在地下，按阴阳先生的话做了许多布置，自急忙忙回家生儿子去了。

他打死了干爹，干爹如何能让他生儿子。肚中无喜，却是另一桩喜事寻上门来，原来是淮阳张氏的家主张齐师见方县来了个姓张的主官，便要拉拢他，说张氏族裔繁茂，淮阳这一支曾去山西开枝散叶，问他祖上迁自淮阳是否也。龙安见淮阳赫赫有名的张氏笼络他，喜得放屁都似吹喇叭般，他哪里知道原来祖宗是哪个池塘的王八，只是一味认下，忙带着八色礼物去攀了这门亲戚，张齐师酒宴请了他，他喝得酩酊大醉，回家去又谢过菩萨，请菩萨把自家姓氏又改回了张，自此以靖海侯的亲戚雄示县中，好不威风。
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，太祖爷打压天下大族，各处大姓皆不得幸免，他这个新晋的贵戚还没捂暖，便被罢了官，张齐师见他没用了，便冷落下来。他心中惶恐，以为是朝三暮四得罪了菩萨，便又去死蛇坟前哭诉悔错，夜间祷告菩萨，重新做回了死蛇的孝子，对外依旧以张氏苗裔自称。

龙安这番不去县衙，就在家中全心全意侍奉起神仙来，他先是认了个野和尚当师傅，做了居家弟子，后又去真武庙求老丐引荐，皈依了三清，出门占卜，进门打卦，无事不有玄机，连拉屎都要选个吉时，家里四个护院的武师，两个唤作清风明月，两个唤作释官释财，许多荒唐之处，无不靡费金银，索性他在衙时有贤妻辅助，敛财颇多，倒也够维持些许年月。

说回正题，刘雄一伙浩浩荡荡到了龙安宅前，不待去叩，那门自开了，龙安笑语盈盈把刘雄等请进门，侧身聚财水，绕行靠山石，厅堂之内，置碗添茶，和声细气，不求别个，但求他们一众好汉勿要毁坏神像，徒惹仙佛生气，原来是这这龙安已然卜出了结果，此番劫难过后，必有福报降临，故此笑着请着人去作践自家，倒有几分唾面自干的器度。刘雄是个讲道理的，见他恭敬，自无不可。那云氏羞羞答答，早就做好了准备，要让刘雄几个轮幸，可惜刘雄是个粗人，不甚解风情，周朱洪孔四个一心为公，全然未曾想到那般龌龊处。他们搜过合宅，除了许多八卦道袍，念珠袈裟略显诡异，另有若干铜钱小剑，佛牙符箓不明所以，府中并无贼人藏身，眼见梁上吊着大大小小许多棺材，甚为瘆人，收了银子后自呼浩向浊水村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