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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节(第2页)

屋中光线昏暗,房西侧横七竖八堆放着高高一堆竹子方桌、榆木坐墩、镜架、交椅等物,显然这里原来用作堆放府上闲杂家具。

可恨秦国公上下将娘子逐到小黑屋,连一张床都狠心不给。还是她们主仆齐心协力在屋东侧清出小小一点容身之处,又从杂物中翻出一张围子榻。

围子榻上躺着一位女子,正是这秦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明月奴,她双目凹陷、形体瘦弱,显见得已经病入膏肓,虚弱道:“秋兰,你还是死心罢,我自家的身子自家知道,已然便是这一两天了。”

秋兰心里一沉,却仍笑着轻快说:“娘子说甚傻话!纵今儿个贪睡也不应吓唬我,谁个不知道明相公家②三娘子拳头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马,是个戴头巾的男子汉,叮叮当当响的娘子!”

她说到最后,想起自家娘子的病体,已然语带哽咽,便没往下说。

明三娘子轻轻笑出声:“臂能跑马……我倒听见外头有跑马声。”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。

秋兰忙将木碗放在一旁,扶她坐起来,给她腰后垫上一个厚厚的迎枕,再去打开窗户,好叫外头的声音飘进来。

年久失修的木窗榫卯已坏,随着春兰推窗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,外头的声音潮水一般涌入:

马蹄不耐烦敲击地砖的哒哒声、骏马嘶鸣声、外头娘子们兴奋议论着适才马逑赛的大笑声,都飘入了这一方压抑的天地内。

明月奴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响动,叹息道:“原来是京中女子马逑队的娘子们。官人不喜女儿家跳脱,我嫁人后便未碰过马球杆,也不知如今可还有几分准头。”

秋兰听她提起世子已然无喜无悲,倒像已然不怨不恨,也不敢多言,倒是外头一卷门帘进来的丫鬟春兰愤恨道:“娘子也不必惦记那黑心肝的!人家倒在贼婆娘跟前小意殷勤,当那金明池里的大忘八呢!”

她还要再说,被秋兰一记眼刀,忙住了嘴,可面上仍旧气鼓鼓。

秋兰有心岔话:“叫你去厨下端饭,怎的没饭?”

“还说哩!都忙着端阳节,问也无人支应,只给了一碗菜汤就要打发了我!”春兰还犹自愤愤,“总算我机灵,趁他们不备拿了一筐角黍③。”

秋兰哭笑不得,接过汤:“娘子,我喂你喝几口。”

明月奴摇摇头,挣扎着从枕头下翻出一张契纸:“这些年我的嫁妆几经变卖所剩无几,倒只有这舅母所赠庄子远在陇右道不好变卖,以后你们便去罢。”

这是在交代后事了,秋兰慌得跪在地上:“娘子想回陇右道有何不可?须得你身子大安了,带我们去方好。”

月奴微微摇头。不成了,此生再也回不去陇右道了,秦川风月,陇头流水,终究也只能落花流水去也。

她收敛心神,细细叮嘱:“大哥留在京城的小厮能帮你们脱籍,想必秦国公府忌惮明相公,不敢拦住你们出府。秦州治下安宁,和风细雨民风淳朴,你们在那里或招婿或自梳,总能活下去。”

秋兰一听娘子直呼明相公,居然连爹爹都不叫,心里一阵酸楚,那样的爹真不如庶民百姓家。

春兰道:“娘子何不求求相爷?总归是自己亲爹,哪里就那么外道?”

月奴摇摇头:“他心里没有我娘,更是瞧我们兄妹如草芥,如今宫中太后又诬赖我对她不敬,只怕明相公早等着我自行了断,好叫他不至被官家厌弃。”

她望着窗外的碧云天,神色淡然,轻描淡写似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
两位女使跪在地上,齐齐儿泪流不止。

“吱呀”一声槅扇被推开,进来一位银白抹胸配浅碧色褙子的娘子,春兰抬头一看骤然心惊,她扑过去将那娘子撞了个正着:“谁让你这贱人进来的!!!”

那娘子是明月奴同父异母的妹妹——明家四娘子明月姝,腰如细柳,生得姿姿媚媚,画着时新的青雀头黛眉,配着她樱桃小口,越发显得娇弱可人。

她一个趔趄后站得稳当,掸了掸身上的灰,才款款向前柔声道:“姐姐的下人这般不停大呼小叫,倒扰了姐姐将养呢,不若我唤来管事提脚卖了也省心。”

月奴冷冷扭头,并不看她也不回话。

明月姝却也不以为然,笑吟吟抬起右手往自己发上摸去,她云髻高盘,却不好好梳拢,特意挑了几绺残发在额侧,云鬓半残,让人见之生怜。

此刻她摘下发间插着的牡丹纹玉掌梳,娇滴滴问:“姐姐,我这发梳可好?”

不等回答,她先娇笑着说:“这是轻臣哥哥今早上赠我的,他说绛绡频掩,与我最是相得。”

月奴仍旧不言不语,只扭过身去将后背留给她,月姝又掩嘴笑:“姐姐,大哥十天前不幸在定川寨阵亡,关西道的军报昨夜到的慈德殿,只怕如今两府④的相公们和三衙⑤的各位都指挥使顾不上休沐,正给大哥拟封号呢。”

“什么?!”月奴忽得转身盯着月姝,看她神情得意不似做伪,月奴一时间耳鸣不已,似有雷声在双耳边作响,自打娘和姐姐、太婆离开,她就只有这一个嫡亲哥哥相依为命。

明家大郎明宣远,她一门同胞的亲哥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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