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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使日夜兼程,传回天子的旨意。方寿年独自一人在帐中枯坐,竟日不语。初战大败,是因副将与麾下对他阳奉阴违,有意刁难,但那是吕洪的亲信,那位陛下亲封的副将,他经历几起几落,已如惊弓之鸟,过分谨慎,唯有先上书请罪试探,看萧尚醴是否会处置。却不曾想……萧尚醴压下了朝中对他的弹劾,却也未给他什么示意。方寿年这几日夙夜难免,人更为消瘦,竟是只剩一个苍白的人撑着甲胄。他的目光望向帐中挂着的明光剑,天子为何赐他诸侯剑?此战若大捷,他凭功绩可封侯。他之前只以为是陛下给他的许诺,如今再想,却听见战鼓声中,传喻太监晓谕四方:两军之中,不从军令者——斩!他猛然将剑抽出一截,营帐之中,剑光刺眼,方寿年却觉眼前一片雪光都是血光,不动声色,取剑摩挲,传令道:“来人,为本将请韦将军,有紧急军情相商。”南楚威凤二年九月十四,龙襄将军方寿年手持天子所赐明光剑,邀韦履及部属五人入帐,皆斩杀,血溅营帐。若在杀以前泄露消息,恐怕军中哗变,但杀已杀了,木已成舟,原本听命于韦履的将士只能顺服。方寿年当夜以人头示众,重申军令,连夜整军出击。越军连胜两场,难免成为骄兵,越王叔彭季康三令五申,道是骄兵必败,也难以压下军中将士的骄气。这一夜楚军夜击战鼓,越军大乱,无法列阵,勉强对敌,临阵失利,死伤无数,弃地奔逃。也是这个凌晨,千里之外,南楚都城锦京,大将军吕洪宅邸外悄无声息已被围住,大将军府外轮值的守卫只见黎明时分,一匹红马走来,走近才知,马上端坐有人,只是披着与夜色浑然一体的披风,身量高挑,控缰的手洁白如玉。待到更近,才见那手向袖中取一块黑色腰牌,正面“垂拱”二字,反面似是一朵昙花。揭下帏帽,漆黑的发髻,平静如水的眉目,赫然是垂拱司明鉴司苏辞。她身后不知何时大批武士自夜幕中现身,苏辞淡淡道:“奉陛下谕旨,请大将军吕洪入诏狱。府上亲眷、部下、故旧还请一同走这一趟。”将军府上护卫成群抵挡,自有人传信报于吕洪,他惊怒难言,喝道:“不许哭!”府外火光可见,忽听得一阵纷乱,然后哀嘶狂鸣,一批向外冲的马轰然倒地,却是被设置在府外的钢丝截断马腿。明鉴司武士制服吕洪亲信,飞快自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信物,道:“禀苏使,吕洪遣人调兵。”苏辞勒马道:“陛下有旨,不束手就擒者,无论是谁,就地格杀。”她用上内力,府内府外人人只觉声在耳边。“当啷”一声,有人先放下兵刃,无心抵抗。吕洪抢过长刀,暴怒道:“黄口小儿,薄恩寡义,他岂敢!”待到破晓时分,一度显赫的将军府伏尸不下百具,碎片满地,布帛割裂染血,苏辞仍是秀眉不曾稍抬,一看天色,处置善后事宜,之后悄然离去。留下若干人把守,在日出以前把将军府外洒扫干净,以免惊吓外人。这座府邸除开比平日寂静,换了一批守卫,竟无人察觉异常。知道前一夜发生何事的人寥寥无几,田弥弥正居其一。她沉吟片刻,遣一个女官传话,免了吕婕妤这几日晋见,令她在含华殿内,无事勿出。待那女官回来回话,田弥弥与聂飞鸾对坐,正在看她打丝络,那女官道:“婕妤谢皇后殿下垂顾,想来猜到了,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。”令她无事勿出,一来是萧尚醴对她的处置未下;二来也是吕家事败,让她免几天人事往来,可以独自悲痛一番,悼念家人;三是……高淑妃沉不住气,或许会趁此时有意为难她,田弥弥不愿见到这一幕。田弥弥见聂飞鸾那络子打到要分丝线出来时,便笑盈盈地先伸指去勾了她的丝线在指上,让那丝线不至于碍事,道:“还有什么?”女官思忖一番,轻声道:“妾只觉得吕婕妤似乎并不多伤怀,还有一件事,吕婕妤想在含华殿外寻一小块地,种甘蔗。”田弥弥也是一哑然,道:“亏她想得出。告诉她,是她的地方,她去种就是。”那女官道“是”退下,田弥弥指尖一扯丝络,对称的带子歪了一边,聂飞鸾道:“好心给你打络子,你又来扰乱。”那扰乱的人笑着松手,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睇她道:“好姐姐是要给我打一辈子丝络的,姐姐方才想说什么?”聂飞鸾只是一叹,道:“素衣不是一两日可得。”吕灵蝉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,就是已料到今日,制好了素衣备下。再多伤怀,也都在制素衣时伤尽了,又怎会此时再哭哭啼啼,叫人看出伤怀。只是那是田弥弥宫中的女官,弥弥待她太好,她若直言便伤了女官颜面,天长日久,只怕人心中生怨,为弥弥效力也不尽心。田弥弥知她替自己着想,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侧脸,温柔道:“我的好姐姐真聪明。”见聂飞鸾脸上轻红,又转开话道:“过几日我倒也想去看看吕婕妤种的甘蔗了,姐姐和我一同去。”两日后,裁决出,定吕洪包括大不敬在内七大罪状,处死,念往日功绩,留全尸,许下葬。从犯也处斩,祸延亲族,女眷孩童皆沦为罪奴。田弥弥亲往含华殿,并未乘皇后辇驾。吕灵蝉仍是素衣无饰,她在殿外园林中开垦了一小块土地,仅三横行,种了一小块甘蔗。殿内向外就能尽收眼底,此时九月底,才播下种,土上光秃一片,还未发芽。田弥弥由宁扬素教养长大,她母亲教她见识过稼穑之艰,聂飞鸾久居宫外,也见过耕种。田弥弥道:“为何行距这样大,每一行却种得这样多?”吕灵蝉柔顺道:“蔗需深耕浅种,宽行密植。”田弥弥笑道:“怎么忽然想起种蔗?”吕灵蝉道:“忙碌起来就不觉其他。”田弥弥语声一变,直视她沉声道:“其他?这‘其他’中可有对陛下的怨恨?”旁人听皇后这样一问,只怕膝盖先要软倒,唯恐担上“怨望”之罪。吕灵蝉虽也屈膝下拜,却是平静行礼道:“妾身不恨陛下。”她略略低头,又道:“殿下明鉴,妾身不是不敢恨,而是不恨。陛下与殿下是夫妻,夫妻才可以讲情份,妾身侍奉陛下如敬天,天不需有情,若有情就会偏私,不能对世间生灵一视同仁,天只需要公平。陛下处事恰因无情,反而最得公平。”吕家有此一劫,是她叔父招致,然而骨肉至亲,她做不到此时仍指责死去的叔父。若她视萧尚醴为夫君,倒也可以恨他无情;但她进宫之时就料到今日事,只将陛下当作陛下侍奉,从未视他为夫,此时若再怨他无情,未免矫情。田弥弥却是听她说帝后才是夫妻,恭维萧尚醴对她有情,心中却好笑道:那位陛下唯独对一个人有情,那个人可不是我。再想到乐逾,不由得缓和神色,想道:大哥哥那里不知现下怎样?眼见吕灵蝉跪在下首,谦恭垂首,发髻斜挽,余下几缕,贴着玉色面颊,颈项修长。发色漆黑,头发上没有一样钗饰。她取下一支桂叶金步摇,叶片以细金丝相连,走时颤动不止,桂花则是细碎黄玉小花攒成,一簇簇明黄玉润,真可闻馨香扑鼻。田弥弥移步上前,亲手将她垂下的可怜可爱的鬓发挽起,将步摇戴在吕灵蝉鬓边,笑语道:“你既有心稼穑之事,想来不喜富丽繁饰,这步摇就赠你了。”吕灵蝉正要辞,聂飞鸾也温声道:“妾也记得吕婕妤有一支圆润的水精玉兔簪,通透的玉兔卧在金月上,恰好配了这桂宫步摇。”吕灵蝉这才谢过。吕灵蝉倚门送皇后出殿,侍女上前,见她发上金枝步摇,半喜半心酸道:“婕妤……”喜的是皇后看重婕妤,心酸的是披香殿高淑妃这些日来对婕妤的欺压。吕灵蝉将步摇取下,手指拨弄薄如蝉翼的黄金桂叶,平和道:“披香殿说什么,做什么,你都任由她们去。”那侍女还情急要劝婕妤向皇后禀明淑妃的跋扈,吕灵蝉望向殿外,道:“你且安下心,世事如食甘蔗,有些人一上来就甜;有些人却是倒吃甘蔗,苦尽才能甘来。”她只愿早早尝尽苦楚,后半生能安然度日,披香殿淑妃步步紧逼,她并未放在心上,因为自知她自己的今日,就是高嬿宛之明日。今日虽苦,看来总是度过难关了。陛下无情,却不会薄待妃嫔,只怕还会有补偿;但高嬿宛自己将自己抬得太高,一样的摔倒,由高处坠下更痛。她偏偏是不能忍痛的人,待到那一日,只怕境况连自己都不如。出得含华殿,秋风已起,聂飞鸾轻咳一声,田弥弥顿时担忧,道:“本宫不想走了,备辇车来。”挽聂飞鸾上凤辇。那凤辇宽敞,田弥弥握着聂飞鸾的手指,嗔道:“姐姐的手又这样凉。入秋了怎么还穿妆花罗的裙子。”聂飞鸾唯有道:“你看吕婕妤?”田弥弥轻笑道:“‘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’。好漂亮的行藏用舍。”聂飞鸾本就通文墨,这两年又常伴她读书,自然知晓这整句话——有用之时就做事,无用之时就隐藏,昔日陛下要抬举她这吕家女,她就领受那抬举,做贤德婕妤;如今吕家事败,她倾心农事,亲自种蔗,深深地藏在地下,大隐于宫中。后面还有半句,“惟我与尔有是夫”,唯有我与你能做到。田弥弥既然引此句,就是说在这后宫之中,能有这般行藏用舍的唯有她与吕灵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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