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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用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尘的顾昀,他略微休整了一下,直接带人杀到了应天按察使姚镇的府上。依着顾昀的身份,本不该与江南的地方官有什么交情,这里头牵扯了些旧事。顾昀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剿匪的时候,救出了几个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‐‐当年被人陷害罢官回家的姚镇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,后来姚镇颇有些手腕,得以起复,时任应天按察使,和顾侯爷算是君子之交,淡淡的,无关利益,但是一直有联系。姚大人这天正好休沐,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肯起,乍听家仆来报,整个人都震惊了。姚镇:&ldo;他说他是谁?&rdo;家仆道:&ldo;他说他姓顾,顾子熹。&rdo;&ldo;顾子熹,&rdo;姚镇擦去眼角的眼屎,诚恳地说道,&ldo;安定侯顾子熹?我还是当朝首辅呢‐‐这种骗子你也信,打出去!&rdo;家仆应了一声,提步要走。&ldo;等等!&rdo;姚镇拥被而坐,琢磨了片刻,&ldo;……慢来,我还是去看看吧。&rdo;他福至心灵,不知怎么的,忽然觉得擅离职守这种事或许真是顾昀能干得出来的。此时,恰好身在应天府的了然和尚还不知道自己行将大祸临头。这和尚抠门抠出了禅意。他一个大子要掰成两半花,能有间破庙寄宿,绝不住客栈,一天到晚吃糠咽菜,想吃顿好的得靠化缘‐‐俗称要饭。自己不花,也断然不许长庚他们花,难为这三个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,竟能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。了然走得非常随性,有时候带着长庚他们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,有时候沿着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溜达,化缘不分好赖,去过乡绅善人家,也去过寻常佃户家,赶上什么是什么。有一次到了一个寡居无子的老人家里,见人家实在已经揭不开锅,非但没化出饭来,反而倒贴了些银钱。&ldo;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,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,&rdo;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,对长庚他们比划道,&ldo;&lso;世道&rso;二字,理应一分为二,&lso;道&rso;是人心所向,&lso;世&rso;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,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。&rdo;长庚:&ldo;大师理应是出世之人,讲起&lso;世&rso;来,倒也头头是道。&rdo;长庚的个头几乎比了然和尚还要高了,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,有一点低沉,说话不徐不疾,显得很稳当。他本来嗜好清静,从前一见密集人群就浑身不舒服,和陌生人打交道永远都觉得莫名其妙,不知道该说什么,此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地修炼出了走到哪都如闲庭信步的本领了。想来可能是因为他有心破釜沉舟,一些细枝末节的不情愿,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小事。了然笑了笑,坦然比划道:&ldo;和尚若不知世道,怎么有脸自称身在世外?&rdo;了然和尚长了一张很能唬人的脸,洗干净了像出尘的高僧,好几天没洗澡了像历劫的高僧,光头映照着浩然佛光,眼睛里永远含着一汪预备要普度众生的水‐‐倘若他对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点,长庚他们真要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高僧了。忽然,曹娘子打断了高僧,压低声音道:&ldo;别打禅机了,长庚大哥,你没发现有好多人在看我们?&rdo;他们这几个人‐‐有和尚,有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,有挺胸叠肚的暴发户之子,还有一个虽然娇俏,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小丫头,走在一起本来就十分扎眼,早就被人围观惯了,连长庚对路人的目光都不那么敏感起来。不过这一回,他们遭到的围观却似乎有点过火。路边的人见了他们,纷纷驻足审视,不但审视,还要指指点点地偷偷交流。葛胖小嘀咕道:&ldo;我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。&rdo;长庚:&ldo;你说得对。&rdo;作为四个人总最高挑的,长庚已经越过人头,看见了不远处城楼上贴着的一张告示‐‐告示上画着一个逼真的人像,是个眉清目秀的光头和尚,底下写道:此人假冒护国寺高僧,坑蒙拐骗,无所不为,猥琐之至,特此通缉,如有报案者,赏纹银十两。&ldo;了然大师,&rdo;长庚道,&ldo;你值纹银十两呢。&rdo;了然大师在原地站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美僧人石像。&ldo;想必是我义父收到了王伯的信,派人来找你麻烦了。&rdo;长庚眼角瞥了一眼开始奔着十两纹银滚动的人群,对了然道,&ldo;对不住,我们还是先走吧。&rdo;了然飞快地比划道:&ldo;阿弥陀佛,四殿下别忘了茶肆里的承诺啊。&rdo;然后这和尚脚底下抹油一般,撒丫子跑了,真是静如石像,动如疾风。集市上等着捕获十两纹银的老百姓们一看打草惊蛇,纷纷抛弃矜持,嗷嗷大叫着&ldo;淫僧&rdo;&ldo;骗子&rdo;之类,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。葛胖小:&ldo;我爹他们以前上山打兔子就是这么干的。&rdo;长庚和曹娘子一起看着他。葛胖小:&ldo;拿着棍子嗷嗷叫,要把兔子吓得慌不择路,它自己会一头撞在网里‐‐唔,真的。&rdo;了然大师比兔子机智多了,并没有慌不择路,他早已经看明白了小镇集市的构造,左突右钻,整个人成了一道残影,不知是怎么琢磨的路线,几个来回就将四面八方追赶他的人遛成了一股,游刃有余。这时,不远处传来&ldo;让开&rdo;的喧哗声,再一看,是一队官兵赶来了,想是得到了谁的线报前来抓人。长庚心想:&ldo;果然是顾昀找人干的。&rdo;他心里既有点安慰,又有点不是滋味。安慰的是,顾昀纵使远在西北,到底不肯让他自生自灭,虽然手段损了点,但心里还是挂念着他的。同时他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了然大师‐‐再者说,那个人连过年都不回侯府,现在手伸得这么长做什么呢?曹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:&ldo;大哥,怎么办?&rdo;长庚从纷繁复杂的念头里回过神来,沉吟了一下,随即伸手摸进自己的行囊,抓出一把碎银锭子,看准了方向,天女散花似的一撒:&ldo;接钱了!&rdo;幸亏了然大师跑了顾不上,不然一定要心疼得长出头发来‐‐正在追着和尚跑的人被碎银锭子砸了脑门,当场懵住了,本能要去捡,其他人闻听说有现钱,顿时放弃了奔跑的银子等价物,纷纷回来捡货真价实的银子,一时间堵成了一团,把官兵牢牢地挡在后面,了然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。长庚笑了一下:&ldo;我们也走。&rdo;说完,他率先从人缝里钻了出去,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是非地,可是尚未来得及离开,一阵马蹄声突然从窄街的另一侧想起,听来路,仿佛正好要将他们堵在里面。闹市纵马而来的,不是来找事的,就是来抓人的。葛胖小建议道:&ldo;大哥,我们穿小路。&rdo;&ldo;不,&rdo;曹娘子木然道,&ldo;我们还是老实待着吧。&rdo;逼近的马蹄声在集市口精准地停了下来,只见几个行伍出身的汉子翻身下马,整肃的站成了一排,中间有一个……化成了灰长庚都认识的人‐‐长庚呆住了,谁也没料到顾大帅竟从西北赶来,亲自来抓人。顾昀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,他要先把了然扒皮抽筋,再把长庚抓回来揍一顿屁股。小树不修不直,他感觉自己以前对这孩子还是太娇惯了,跟先帝学的那一套果然不管用,爹的当法还是得效仿黑脸老侯爷。可是满腔颠三倒四的怒火,当他看见长庚的一瞬间,突然就哑然了。顾昀人在马上,差点认不出长庚来。十几岁的男孩一天一个样,在雁回镇的时候,长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,每天的成长都不明显,只能借着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裤子知道他在长高,突然分别一年多,长庚日积月累的变化突然就将一个少年变得面目全非了。他的个头已经赶上了高挑的顾昀,本来有些单薄的骨肉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副大人模样,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,旋即便被新近学会的不动声色遮盖了过去。顾昀放任自己的马在原地踱步片刻,面无表情地想:&ldo;打不了了。&rdo;不是打不动了,而是长庚既然已经是一副男人的样子,再用教训孩子的手段对他,就不是教训,而是折辱了。一年又一年,对于顾昀来说没什么差别,都是仓促而过、毫无意味。这一刻,他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光阴的无情,自己不过是一错眼,他那小长庚已经匆匆忙忙地长大了,他错过的这一段日子,以后永远也补不回来了。顾昀终于意识到,长庚是十五奔着十六数了,再有三四年的光景,就要搬去雁北王府,离开他的羽翼庇佑了,三四年是个什么概念呢?可能也就够他回一趟京城,那么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&ldo;一面之缘&rdo;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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