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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,楚帝萧尚醴与皇后封九嶷山,禅苍梧之野。吴帝驾车,北汉王子观礼。刻石为铭,铭文记为:岩岩九嶷,峻极于天,能角肤合,兴布建云。明风嘉雨,浸润下民,芒芒南土,实桢厥勋。那一日日暮时分,东吴驻跸之处,延秦长公主驾临。她已换下祭服,却仍佩有剑。吴帝田睦见她,浑身绷紧,不待她见礼便切齿道:“你如何得到寡人调兵的消息?”田弥弥笑道:“自是皇兄身边有人告诉小妹。”她心中酸楚,却笑道:“皇兄不要忘了,昔年秦州死士,有人为追随母亲,竟不惜自宫入宫。皇兄能得帝位,除了先楚帝居功至伟,也有母亲旧部出的力。皇兄虽被养在吴国先皇后宫中,不曾与母亲亲近,但在母亲旧部眼中,皇兄仍是母亲的孩儿。但请皇兄不要忘记,在母亲的旧部眼中,小妹亦是母亲的孩儿。”兄妹相残,先下手的是这兄长。是他先调兵要围困楚帝,是他先说出“兄长无情”。而使潜伏入吴宫,数十年来为宁扬素忠于田睦的旧部倒戈的最后一击,是他令人杀那眼线。杀一个人在他母亲旧部看来不算什么,但他为何而杀?若是灭口,尚算事出有因。可吴帝杀人,却是因他听不惯那一句转述的“豺狼心性”。为不顺耳的四个字、一句话而杀人,是为滥杀。他未继位时也曾礼贤下士、和光同尘,登上帝位后却如此没有气量,出尔反尔。纵是宁扬素在世,也容不得一个滥杀失信的儿子。田弥弥不畏惧告诉田睦,是他身边的人背叛了他。她的兄长在不该杀时滥杀,在该杀伐决绝之时,反而疑神疑鬼,不敢下手。更何况他若真将涉嫌者皆诛杀,无异于砍断他自己的手足,刺瞎他自己的双眼。吴帝田睦怒不可遏,疾声道:“你不要忘记,吴国才是你的故土——”他忽然一顿,一个字一个字尖锐道:“还是你根本,是想向吴国报仇?为洗刷母亲的耻辱,要整个吴国陪葬!”田弥弥却一声轻笑,面上只有怅然。她十五岁嫁入南楚,至今不过二十,面庞尚有少女之貌,只是脸颊略微削瘦,不似以往圆润,更显秀丽。她轻轻道:“吴国是我的故土,还是秦州是我的故土?我的父亲是一国之君,却害我母亲至深,也不曾视我为女儿。我究竟算是哪里的人?天下何曾有我的家?既然天下没有我的家,我就以天下为家。”她又一笑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田睦,道:“至于报仇,兄长说得不对。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,男人口口声声把尊严看得比天高,一旦颜面扫地便要殃及无辜流尽鲜血来洗刷耻辱,这不是尊严,只是自命不凡。母亲一生高洁,我要世人知道,她的女儿没有像那些无用的男人为她血洗冤屈。我以天下为家,不为眼下的南楚,而为五十年一百年后的大楚。日后青史之上,不会有人记得我是哪一国的公主,哪一国的皇后,只会记住我是国母,我是太后,太皇太后,这盛世之母。只要大楚盛世不被人遗忘,我的声名就将世世代代与山河同在。后世的人想起母亲,不会想起她怎样可悲可怜,而会想起天下人负她,她的女儿却开一代盛世。只要史官敢秉笔直书,我必留名史册,让后世男人见到她女儿的姓名,就汗颜无地,羞愧难当,这才算不堕母亲威名。”田睦看着她,瞠目结舌,如同大楚威凤四年二月二十七,楚帝携皇后封禅毕,遣千名卫士护送吴帝回国。吴帝回国后惊惧交加,郁怒难消,重病不起。同是那一夜,垂拱司内,顾三手指一列列抚过天子朱砂批下的名录,身边侍立的不是苏辞,苏辞随驾去了,而是副明鉴司夏令威。顾三轻声叹道:“去罢。名单之上一百三十二人,全数拿下。若少一个,你自己去向陛下交代。”丢出一块黑色腰牌:正面“垂拱”二字,反面是一朵昙花。当啷一声坠地,就是一百三十二条人命。夏令威黑衣黑色披风,刀鞘也是漆黑,单膝跪下领命,接过令牌而去。威凤四年二月二十七日这一夜,继一年零四个月前,大将军府吕氏一族涉案者皆下诏狱后,丞相高氏满门及亲眷同党步上后尘。罪名是封禅前后里通吴国,泄露军机,陷君父于险地。叛国之罪,罪在不赦。高氏满门七岁以上的男子,全数死罪,女眷孩童悉数沦为罪奴。与其交好涉嫌叛国的其余案犯一律依此处理。淑妃高氏五日以后才知此事,悲恸晕厥。醒后挣扎着去向太后求情,太后仍在病中,闻得哭号凄怆,只叹息一声,令女官送高淑妃,要她待楚帝与皇后归来。三月六日,楚帝与皇后回驾。待诸事妥当,安置过后,田弥弥第一想见的人是聂飞鸾,好容易想见,可以挥退侍女说几句话,握着她的手诉一诉离别衷肠,聂飞鸾却是神思游离、蓦然叹息。田弥弥笑道:“好姐姐,怎么见了我却在想别人?”聂飞鸾低垂俊目道:“我今日,偶然见到高淑妃。”她仅见过高嬿宛寥寥数次,昔日高淑妃连皇后都不尊,又岂是愿见她的。高嬿宛心中一直觉得她……所操贱业,说出口都嫌污秽。皇后竟时时召她相伴,也不怕脏了眼睛。聂飞鸾曾惊鸿一瞥,见她当时当令,正是宠妃,离得远些,看不仔细容貌,却隐隐觉得她额头眼鼻很是婉丽,身段娉婷,爱梳高髻,陛下准她以越光绫裁衣,便如先帝当年对还是容妃的太后,衣裙色若彩云,灿若朝霞,浑身上下都是光彩。那时听闻陛下对她爱重,今日赐白玉履,明日赐碧玉箫。谁知今日她会沦落至此,素衣脱簪,短短几日间,一身光彩都黯然了。田弥弥不语,击掌唤来东吴侍女,道:“高淑妃这几日可有来请见?”那侍女道:“陛下与公主虽不在,淑妃却每日前来,上午在宫门前跪两个时辰,下午在殿下宫外跪两个时辰。”娇贵弱质,却不惜自损身体,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。田弥弥也是一叹,轻轻按上聂飞鸾的手,道:“姐姐开口,我本该尽全力。但罪在叛国,我不会为她出多大力,只拉她一把。”高淑妃再来跪时,侍女传皇后命,请她入殿。田弥弥见她面色苍白,双眼红肿,脸颊消瘦,苍白中透出几许黄来,才知聂飞鸾为何心软。高嬿宛摇摇欲坠要下拜,皇后与陛下同往九嶷封禅之后,她知晓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,纵是不愿拜,此时也死心迫切,愿意拜了。田弥弥道:“淑妃遭家门牵连,就如吕娴妃。淑妃可以放心,陛下自知叛国之罪与淑妃无关,家门之祸,不会延及淑妃。”高嬿宛泣道:“妾倒情愿祸延妾身。祖父年事已高,若陛下要处祖父以极刑,妾乞为祖父抵命。”田弥弥起身,走到她面前扶住她,不让她叩首下去,磕伤额头。她正色道:“不要再说用你的命抵你祖父的命的话。陛下回宫就去见太后,得知太后病情更重,难以起身,亲自侍奉汤药,与本宫轮候整夜,今晨才离去。陛下与本宫不在宫中时,吕娴妃日日敬侍在太后病榻旁时,你又在哪里?你有罪,因为你不仅疏于侍奉太后,更惊扰病中的太后。太后不怪你,陛下却会将太后夜不安寝算在你身上、高氏满门身上,若不想高氏原本要遭受的刑罚更酷烈百倍,就立刻梳洗,去向陛下请罪。”高嬿宛震住,周身成了石头,不能移动。却听皇后又一击掌,早有侍女见礼,侍奉她就在皇后宫中梳洗。供她使用的自不是皇后平日所用器具,她在一面半人高的翟鸟铜镜台前坐下,侍女为她绾发梳头,梳一个反绾髻,又插上一只金钗,她自顾镜中,只见发上唯有一支金钗闪耀,心中混乱,竟无心去看那金钗式样,只觉有几分熟悉。再看镜中容貌,红颜未老,君恩断绝,不禁呆呆流下泪来。侍女机慧,不提她落泪,只当没看见,待她泪息,再浅匀脂粉。另有侍女捧出衫裙为她更换,末了又换两个侍女,奉皇后命送她去向陛下请罪。晚间那两个侍女回来,道是:“淑妃请罪,跪了半个时辰,陛下赐见。但淑妃……请罪之后,又提及愿与高氏同罪,若陛下不能宽恕高氏,就也一同处置了她罢——陛下似是怒了,却终没有重责,只令殿下处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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